區塊鏈,比特幣。
回望2017年,這無疑是互聯網世界最具熱度的兩個名詞。雖然直至今時今日,能真正理解這兩個名詞究竟指代何物的人仍屬少數,但這並不妨礙這股由這兩個名詞所引燃的熊熊大火,以燎原之勢由“線上”向“線下”延燒。
當科技圈和互聯網上那些或真或假、或公認或自稱的“大佬”們以近乎布道的姿態,描繪著“鏈”的未來圖景時,更多聽眾眼裡,隻有“幣”所閃耀著的帶點幻影的財富光芒。
炒幣的人多了,便有了所謂“幣圈”。無需理解艱澀的概念,也幾乎沒有資金門檻,想要踏入幣圈,並不比去証交所開個戶頭麻煩多少。
一夜之間,幣圈裡“小散”遍地。有人說他們傻,是待收割的“韭菜”﹔有人說他們瘋,是投機的賭徒……記者找到其中4位,他們的故事各不相同。然而他們的故事恰巧都傳遞著同一個信息:在熱得發燙的幣圈,錢遠遠沒有想象中好賺。
太陽底下無新事。如今看來,“投資有風險,入市需謹慎”這句老話,“幣圈小散”或許更應牢記。在野蠻生長的幣圈,投資尚有風險,遑論投機。
他仍在學習“幣圈”的規則
曾有國內“比特幣首富”之稱的李笑來說,掙錢要快。雖然反感李笑來這個人,但周坤覺得至少這句話“沒毛病”:“入局太晚,現在想快也快不起來。”
這個出生於上世紀90年代初的年輕人,自稱“專注投機20年”——這固然是句玩笑話,但周坤的確早早就開始了投資生涯。用他的話說,大學時代就干了兩件事:“炒股票和打《魔獸世界》。”
大學畢業后,周坤沒有找工作,而是選擇了全職炒股。他早早就接觸到區塊鏈和數字加密貨幣的概念:“最早是做股票的圈子裡有人在念叨,當時沒放在心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就過去了。”
2016年底,比特幣迎來一波小牛市。此后的2017年,ICO(首次代幣發行)一躍成為幣圈最火爆的玩法,各路山寨幣層出不窮。通過炒作山寨幣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的故事比比皆是,ICO成為橫跨科技圈、互聯網圈、投資圈的熱門話題。
周坤有點心動,開始瘋狂補習幣圈知識。但是理性和多年投資經驗告訴他,應該再等等:“這麼多人像失了智一樣沖進去,我覺得不正常。”所謂“失了智”,是周坤所鐘愛的一名游戲主播的口頭禪,大意就是喪失理智。
果不其然。2017年9月4日,央行等七部委聯合發布了《關於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將其定性為“未經批准非法公開融資的行為”,要求立即停止各類代幣發行融資活動。大量山寨幣價值歸零,不少人為自己曾經的“失了智”付出慘痛代價。
周坤為躲過一劫暗自慶幸。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經歷了短期波動后,比特幣等主流數字加密貨幣的行情繼續高歌猛進。周坤意識到,這下是時候“進場”了:“市場熱度擺在那裡。投資者要尊重市場、跟隨市場。這個圈子再不踏進去,就真的太晚了。”
2017年11月,周坤購入不到0.1枚比特幣,正式涉足幣圈。
幣圈的游戲規則與周坤熟悉的股市有太多區別。所謂“幣圈一天,人間一年”,在24小時不間斷運作的數字加密貨幣交易市場,很難預測下一秒會發生些什麼。
在一次使用杠杆炒作某個幣的過程中,周坤遭遇大庄家“砸盤”,瞬間爆倉。所幸這次杠杆炒幣只是試水,周坤的投入不過數千元。但在短短幾分鐘裡看著錢蒸發,還是讓周坤忍不住脫口而出:“還有這種操作?!”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就像你玩網絡游戲一樣,人家就是這個規則。你要玩,就得接受這種‘設定’。”
自認從一開始就是以“職業玩家”身份殺入幣圈的周坤,目前總計投入成本已達十幾萬元,但他坦言自己僅是粗通皮毛。
身在幣圈,他不敢有半點懈怠,甚至改變了作息習慣:“以前炒股票的時候每天都很悠閑,睡到自然醒,然后起來盯一會兒盤,有大把時間追劇、打游戲。現在有太多信息要看,有太多新的知識要學習,每天都隻能睡五六個小時。”
親友得知周坤在炒幣,總不免打聽,其中不乏希望周坤帶帶路的。對於這種要求,周坤一概回絕——
“首先我自己也是新手,斷然算不上是‘老司機’。其次,幣圈遠比看起來的要復雜,不深入研究根本玩不轉。如果光想著賺快錢,到頭來十有八九就是‘韭菜’命。”
他的礦機更像是“大功率取暖器”
根據身份至今成謎的“比特幣之父”中本聰的設計,比特幣總量恆定為2100萬枚。“礦工”蔣涵卿經過2個多月的努力,終於獲得其中的四點二億分之一——0.05枚比特幣。
礦工是幣圈的一種特殊角色。與炒幣客不同,他們通過“挖礦”而非直接購買來獲取比特幣。而所謂“挖礦”,是指將電腦硬件接入比特幣網絡開展數學運算,從而獲取比特幣作為報酬。
在投身挖礦之前,蔣涵卿是一名“吃雞”玩家。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這並不妨礙蔣涵卿每晚端坐在電腦前,玩上幾局《絕地求生》——源自游戲中勝利時的提示信息,玩家們更習慣於稱呼這款游戲為“吃雞”。
今年初的某一晚,蔣涵卿在游戲中接連遭遇使用外挂程序的作弊玩家,被對手“虐”得死去活來。懊惱不已的他索性退出游戲,在玩家的微信群裡抱怨。
飽受外挂之苦的玩家不在少數,蔣涵卿的遭遇引發共鳴。在滿屏的安慰、牢騷與自嘲中,一位群成員突然用賭氣口吻說:“花這麼大的價錢買顯卡,到頭來還要受外挂的氣。還不如拿顯卡去挖礦!”
蔣涵卿回憶:“當時就覺得有道理啊!不如換個別的東西玩。何況,挖礦還能掙個仨瓜倆棗。”
玩家們為了獲得更好的游戲體驗,紛紛斥重金升級電腦配置。其中最為核心的,就是高性能顯卡。而在火熱的幣圈中,高性能顯卡亦因其強大的運算能力成為礦工們追逐的香餑餑。
換言之,蔣涵卿至少已經有了一塊敲門磚。“中年男人如果迷上某樣東西,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他們手裡有閑錢,同時還有超人的行動力。”今年37歲的蔣涵卿說。
打定主意要挖礦后,蔣涵卿便著手組裝屬於自己的“礦機”。這個自稱“技術宅”的理工男,花了一周時間在二手交易平台淘來數張顯卡和各種硬件。經過反復安裝調試,一台擱在簡易的鐵制支架上、插著6塊顯卡、拖著一地線纜的“怪物”出現在他家客廳。
這台簡陋的自制礦機順利運行程序的那一刻,蔣涵卿覺得成就感十足,“有種回到當年讀大學時,成天逛電腦城、攢配件,自己裝機的感覺”。
事實上,全球數字加密貨幣的算力目前幾乎全部被各大規模化、集群化的“礦場”所把持。個人用戶想要通過家用電腦挖礦,隻存在理論上的可能。但這並不妨礙蔣涵卿的熱情,他將自己的礦機接入網絡“礦池”,通過為礦池打工的形式獲取回報。相比每天能賺多少錢,他更關心的是如何優化設備、提升算力。
他退出了“吃雞”玩家群,轉而與志同道合的友人組建了“挖礦”群。逛二手交易平台淘顯卡,成了他工作之余的一大消遣。
折騰了2個多月,進賬0.05枚比特幣,蔣涵卿坦言:挖礦遠算不上高效投資手段,至多隻能算是興趣。然而,家人對他的這個新興趣頗有微詞:24小時運轉的礦機轟鳴作響,吵得全家不得安寧﹔顯卡上忽明忽暗的幽藍燈光在夜晚也頗為瘆人。不僅如此,家中的老人始終固執認為這玩意兒“輻射肯定很厲害”。
當然,也不全是缺點。因為發熱量巨大,整整一個冬天,蔣涵卿家客廳的立櫃空調成了擺設。“我跟家裡人說,就當是買了台能賺錢的大功率取暖器。”不過,隨著天氣轉暖,蔣涵卿這幾天在糾結,該怎麼說服家人開冷空調,為那台“大功率取暖器”降溫。
他做了一場“一幣一別墅”的夢
雖然隻過去了不到一年,但很多事情郭駿已經記不清了。甚至就連當初自己買的那個比特幣理財產品的名字,他都已經忘記。
“隻記得買了0.83個比特幣,后面就都稀裡糊涂了。”
2017年夏天,比特幣突破3000美元關口並且一路向上。郭駿用2萬多元人民幣換購了比特幣,然后就這麼“稀裡糊涂”地在幣圈走了一遭——前后歷時3周。
郭駿直言自己“什麼也不懂”,比特幣不過是偶爾在新聞裡看到的新鮮名詞。可在他朋友嘴裡,比特幣是個“能發大財”的神奇物件:“朋友跟我說了一大通,我完全沒聽懂,就記得一句‘一幣一別墅’。”
郭駿是真的不懂,而且也不打算去弄懂。老人催著他要孩子,妻子盤算著置換新房,事業單位的工作雖不算繁重卻也千頭萬緒……相比這些,“弄明白到底什麼是比特幣”在優先級上實在排不上號。
但是“一幣一別墅”的吸引力是實實在在的。恰逢手上有一筆閑錢,此前連股票都沒有炒過的郭駿,最終決定跟著朋友一道“搞一搞”。
“現在想想,我那朋友估計也不太懂。”郭駿說。
兩個稀裡糊涂的“幣圈小白”,選擇了購買比特幣理財產品這一“傻瓜”投資方式。而比特幣理財,其實恰恰是幣圈中風險最大的玩法。
媒體曾多次報道比特幣理財產品的巨大風險。某些比特幣理財平台,往往以超出常識的高回報率作為幌子,其推出的部分產品甚至宣稱年化收益率可達30%至40%。一旦平台方資金鏈斷裂,無法償付,投資人的利益幾無保障。
郭駿和朋友當時選擇了一家看似相對“穩健”的境外比特幣理財平台作為投資對象。對方承諾的具體收益率,郭駿也記不清了:“反正高得蠻嚇人的,但絕對沒有40%那麼離譜。”
幾經權衡,郭駿拿了大約一半的比特幣投入理財平台。為此,他受到朋友的譏笑——朋友將手中價值近10萬元人民幣的比特幣,全部認購了該平台的理財產品。
雖然與所謂的“一幣一別墅”相去甚遠,但看著賬戶裡每天穩定進賬的收益,郭駿一度產生懷疑:“就感覺這錢也太好賺了吧……什麼都沒做就能賺錢,如果人人都投,是不是人人都發財?”
郭駿的疑慮還沒完全打消,現實就給了他當頭一棒:3周后,郭駿和友人突然發現平台網站崩潰了。不久,他們收到平台發來的電子郵件,稱網站服務器出現故障,正在全力搶修。
數天時間過去,“全力搶修”的網站沒能恢復,平台也徹底失聯。郭駿和朋友不得不接受現實:他們被騙了。
友人損失慘重的同時自覺有愧,此后再也沒和郭駿提過“比特幣”這個詞。至於郭駿當初留下的那0.4枚比特幣,他至今不知該如何處理:“想變現,但我壓根不知道該怎麼操作,隻好丟在那裡。”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周小川最后一次以央行行長的身份回答記者提問。在提及虛擬貨幣時,周小川表示:我們不太喜歡那種可投機的產品,讓人家都有“一夜暴富”的幻想。
郭駿深有感觸:“都是‘捏鼻頭做夢’,錢哪裡有這麼好賺!”
他不再踏入“幣圈”
2010年5月22日,美國的一名程序員用10000枚比特幣購買了兩張披薩。而今,如若再用比特幣買兩張披薩,就僅僅需要花費大約0.006個比特幣。
2013年上半年,吳杰勇賣掉手中幾乎全部的比特幣,僅留下10枚作為紀念。這筆交易,為他帶來近6萬元人民幣的收入。為了慶祝,他請好友大吃一頓:“一晚上吃掉了好幾斤小龍蝦,還干掉一整箱啤酒。”
回過頭來看,那頓小龍蝦,吳杰勇可能吃得太早。
2011年6月,吳杰勇第一次接觸到比特幣。在那個百無聊賴的下午,他坐在辦公室裡上網消磨時間。無意中,他讀到一則關於比特幣的中文報道,來了興趣。一整個下午,他都泡在網上研究這個新鮮玩意兒。
對於數學系出身的吳杰勇而言,比特幣的原理不難理解,中本聰“分布式記賬”的設計理念也讓他信服。吳杰勇認定,如若作為一種投資手段,比特幣具有炒作空間:“賺錢與否,關鍵就在於是否能夠早期進入。”
當晚,吳杰勇決定“買點兒玩玩”。於是,他打開了淘寶……
如今的幣圈新人恐怕很難想象,但吳杰勇當初手裡的比特幣的的確確全部是放在淘寶的購物車裡,用支付寶買來的:通過淘寶賣家,吳杰勇在一個月內陸續購入200多枚比特幣,總計花費6000余元,平均成本價每枚30元出頭。
此后比特幣的走勢波瀾不驚,200余枚比特幣就這麼靜靜躺在吳杰勇的比特幣錢包裡。
直至2013年開年,比特幣終於有了起色,一路走高。當年2月至4月,吳杰勇將在手裡握了近兩年的比特幣陸續拋出,平均價格在每枚300元左右:“2年不到的時間,6000元變6萬元,翻了整整10倍。當時覺得已經夠刺激了。”
若干年后的幣圈,越發“刺激”。且不論數百上千倍暴漲的各路山寨幣,僅以數字加密貨幣中最為主流的比特幣為例,在短短幾年中價格就像坐上火箭般躥升,2017年最高時漲至令人瞠目結舌的1.9萬美元﹔即便經歷了近幾個月的暴跌行情,其價格依舊保持在6000美元以上。
但吳杰勇不以為意:“再怎麼說都是賺了錢的。當年那些幣如果沒有拋,也未必就能發大財,也有可能一夜之間就全部蒸發了。”
這並非自我安慰。就在吳杰勇拋掉手中的比特幣后不久,他曾經進行交易、國內綽號“門頭溝”的比特幣交易平台Mt.Gox 就被曝出遭受黑客攻擊,大量用戶比特幣被盜。2014年2月,不堪重負的“門頭溝”徹底關閉交易,總計逾74萬枚比特幣就此消失,炒幣客損失慘重。
今年3月7日深夜,由福布斯全球數字貨幣富豪榜第三名趙長鵬所控制的知名數字貨幣交易平台“幣安”同樣遭受黑客攻擊。雖然趙長鵬回應稱資金無恙,但比特幣價格當晚一度跌幅達10%。
甚至,交易所“卷幣跑路”在幣圈亦不算是新聞。野蠻生長的幣圈,可謂處處是陷阱。
至於僅存的10枚比特幣,吳杰勇懶得再折騰。他說,不會再踏入幣圈,“還是踏踏實實工作吧”。
(應受訪者要求,周坤、蔣涵卿、郭駿、吳杰勇為化名)